美國心理學家杰米·彭尼貝克設計了這樣一個實驗:他發(fā)了很多空白紙給兩組被試,讓他們每次連續(xù)寫15分鐘,連寫4天。他要求一組被試寫出“一生最不愉快或傷痛的體驗”,最好是這輩子從來不曾告訴別人的事,而且越詳細越好。另一組被試,則要求他們寫別的主題,比如談自己的房子、工作的日子等。過了一年之后,彭尼貝克取得了這些被試的醫(yī)療記錄,結果發(fā)現(xiàn),寫創(chuàng)傷經(jīng)驗的被試第二年看病或去醫(yī)院的次數(shù)變少了。
隨便寫上一個小時的東西,能減少一年后生病的次數(shù),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。但這個實驗的奧妙并不像有些人想的,僅僅是“通過寫作來宣泄痛苦或憤怒”。重點不在于宣泄,而在于找出意義。彭尼貝克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通過寫作來宣泄怒氣的被試并未從中獲益。第一天寫作就能找出事件的前因后果的人,也沒能得到助益,因為他們已經(jīng)找出事件的意義。只有那些在4天寫作過程中,逐步找到事件意義的被試,其健康狀況在第二年才有所改善。
之所以對這個實驗印象深刻,因為我有親身體驗。5年前,我遭遇了一次重大人生災難。8個月后,我開始寫下自己的人生故事,從記憶的源頭開始,重走自己的人生路。我用了兩年多的時間,完成了這次苦難之旅。
“我得為自己尋找活著的意義”,在開始的時候,我寫道,“這個過程將充滿回憶、尋找和追問,答案也許在過程中慢慢浮現(xiàn),也許永遠找不到答案?!眱赡曛?,在記憶之旅快結束的時候,我寫道:“當厄運毫不留情地摧毀我的世界之后,我與這個世界就建立了一種新的聯(lián)系。我抵達了世界的核心部位。生、死、愛、苦難、疼痛,這些才具有真正重要的意義,相比之下,其它一切都微不足道。自從我了解了世界的更多真相之后,我更能感受到來自一切不幸人生的真實疼痛。”
最終,我找到的意義就是:苦難將我從僅僅滿足于一己悲歡的“小我”狀態(tài)下解放出來,推動我走向與他人溫暖共情的“大我”世界。至此,我的人生有了使命感,開始了另一種生長方式。
意義決定什么是有價值的
“你為什么不自殺?”
奧地利精神病學家,被譽為“維也納第三心理治療學派”——“意義療法”創(chuàng)始人維克多·弗蘭克,經(jīng)常這樣問遭遇巨痛的病人。病人的答案,通??梢詾樗峁┲委煹木€索。利用這些讓病人堅持活下去的纖弱細絲,他與病人一起編織出意義和責任,從而讓病人接納自己的痛苦,甚至從此活出不一樣的人生。
弗蘭克在《活出意義來》這本書中,講了這樣一個故事:
有一次,一個年老的全科醫(yī)師去看弗蘭克,他患了嚴重的憂郁癥。兩年前,他摯愛的妻子死了,他一直沒有克服喪妻的沮喪。弗蘭克沒有直接告訴他任何話語,只是反問他:“請問醫(yī)師,如何您先離世,而太太繼續(xù)活著,那會是怎樣的情境呢?”他說:“喔,對她來說這是可怕的,她會遭受多大的痛苦?。 庇谑?,弗蘭克回答他說:“您看,現(xiàn)在她免除了這痛苦,而那是因為您才使她免除的?,F(xiàn)在您必須付出代價,以繼續(xù)活下去及哀悼來償付您摯愛的人免除痛苦的代價?!贬t(yī)師不發(fā)一語卻緊緊握住弗蘭克的手,然后平靜地離開了。
“痛苦在發(fā)現(xiàn)意義的時候,就不成為痛苦了”弗蘭克認為,而他自身的經(jīng)歷,就是這種觀點的完美詮釋。
在二戰(zhàn)期間,身為猶太人的弗蘭克被關押在納粹集中營兩年多,期間經(jīng)歷了種種非人的折磨。有一次,他隨著的漫長的隊伍由營區(qū)走向工地,由于穿了雙破鞋子,兩腳全是凍瘡和擦傷。幾公里的路程下來,他疼得幾乎掉淚。他強迫自己的將思想從悲慘生涯的愁苦問題中轉向另一個問題。“突然間,我看到自己置身于一個明亮、溫暖、高雅的講堂,并站在講壇上,面對著全場凝神靜聲的來賓發(fā)表演說。演說的題目則是關于集中營的心理學!”那一刻,神奇的事情發(fā)生了。他覺得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難,從遙遠的科學立場來看全變得客觀起來。他用這種方式超越了自己所處的困境,把所有痛苦與煎熬當成前塵往事,并加以觀察。他為自己的痛苦尋找到一種意義——他自己以及他所受到的一切苦難,都變成了心理學課題!
我國著名精神病學家許又新在今年7月份召開的中國心理學會第四屆臨床心理學注冊工作委員會大會上,在講述弗蘭克的故事時說,自己年輕時對生活的意義缺乏體會,經(jīng)常在知識方面糾纏不清,而“知識確定什么是正確的,意義確定什么是有價值的”。
很多人在無謂受苦,因為他們沒有找到痛苦的意義。找到了意義,我們承受過的或正在承受的痛苦才有價值。
如何配得上自己的痛苦?
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說過,我只害怕一件事: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。
如何才能配得上自己的痛苦?或者說自己的痛苦如何才沒有白受?這也是我經(jīng)常思考的一個問題。
既然苦難是人生的真相之一,那么有時我們無法抗拒苦難的到來,但每個人都擁有一項任何人都無法剝奪的自由——面對苦難的態(tài)度,弗蘭克稱之為“內(nèi)在自由”。他認為在集中營中結識的一些有良知的難友,他們承受痛苦的方式,是一項實實在在的內(nèi)在成就,“他們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”。弗蘭克自己的一生,就像一具“苦難意義”的精神雕塑,他同樣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。
我認識一位女士,她兒子4歲的時候被診斷出自閉癥。經(jīng)歷過悲傷和絕望之后,她接受了自己悲劇性的人生真相,并選擇了更有意義的人生。20多年后,她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傳奇:現(xiàn)在兒子以優(yōu)異的成績畢業(yè)于澳門大學后,又考入香港大學讀研究生。而她呢,創(chuàng)辦了目前國內(nèi)最大的自閉癥兒童康復機構,為千萬個自閉癥孩子家庭帶來了福音。她叫方靜,她的兒子叫石頭,她的機構叫以琳。以琳取之于圣經(jīng),意為苦水變甜。
我常想,如果她沒有一個自閉癥的兒子,她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?
她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。許多超越苦難而成熟卓越人生的人與她一樣,他們有一種莫大的勇氣:當遭遇一個偉大的命運,能夠以同樣偉大的精神和它周旋到底。
弗蘭克說,一個人若能接受命運及其所附加的一切痛苦,并且肩負起自己的十字架,即使處在最惡,劣的環(huán)境中,照樣有充分的機會去加深他生命的意義,使生命保有堅忍、尊貴與無私的特質。